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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乌齐的六月雪

2014-03-15 17:28 来源:昌都报 点击:0

 2002年6月8日晚,分别沿川藏、滇藏两线行进的茶马古道考察队会师昌都。另一彪人马自滇茶入藏门户的云南迪庆启程,在“香格里拉”就逗留了两天。沿途登临过梅里雪山的明永冰川,在德钦境内随机发掘过一座石棺墓,在西藏的盐井参观了盐业生产的原始操作、天主教堂、沐浴了曲孜卡温泉,在芒康的邦达仓遗址访问,又在怒江畔深峡中的左贡县东坝乡住了一晚。无论走川藏线、滇藏线,每一队都自称所见所闻更精彩。这两线我都走过,的确难分伯仲,硬要比较差异,似可说滇藏一线约略偏重自然风光,而川藏一线文史厚重。

  昌都三天的交流和研讨之后,队伍重新组合,继续从南北两线西去拉萨。南线沿318国道经林芝地区,茶马古道在八宿境内路过然乌湖,南去察隅,过边境去往缅甸;作为“官道”的主线反而未列入此次考察范围:从昌都一直向西,经洛隆、边坝,翻越夏贡拉、怒贡拉两座大山,出口处在林芝地区工布江达县太昭桥。即是说,南线只走了古道局部。

  我仍选择了北线,从昌都西北行,经旧称为“三十九族地区”的丁青、索县、巴青到拉萨。此为茶马古道“北路”,虽地势高耸但草场辽阔,不必翻越像“西天一柱”夏贡拉那样的高山,牦牛驮队边游牧边行进,是商队通行之路,夏季气候好些的时候,也有官员公务者选择此道。

  此行第一站是类乌齐县,仅有105公里。类乌齐的旅游资源首先被地区旅游部门看好,皆因此地山川风貌素有阿尔卑斯风光之类比,何况还有名满藏地的类乌齐寺,何况距离昌都镇路途近便。所以每有外人参加的地区会议,便把人家请至类乌齐,看类乌齐寺,看长毛岭马鹿场,时间允许的话,再去伊日温泉,等等。类乌齐风光集中而完美,可以作为旅游产品整体推出。

  其实走出昌都镇不远,道路拐向朱觉山开始,美丽风光便开始呈现:森林茂密了,山花烂漫了,山野一改镇周围平平之姿,那种色呈铅灰钢青夹杂着棕红的石灰质峰峦宛然而现。山腰丛林环绕的平坝上有朱觉寺隐现,这座小寺因与昌都解放有关并使西藏迈入当代史而成为重要史迹。路旁有千年古柏,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德联合考察青藏高原时所发现,这一次由于领队是昌都地区扎西成培副专员,当年曾任卡若区委书记时为此立的碑,所以准确地得知千年古柏原是不太起眼的矮小柏树,而我上一年来此竟错认成一旁巨大的并挂满哈达的云杉了,尤其错误的是还把它放进拙著《藏东红山脉》中做了插图。

  途中在恩达稍作停留。恩达系“多叉路口”或“数条山谷汇聚”之意,现只是个乡政府所在地,而从前赵尔丰改土归流时曾为恩达县治所,亦为茶马古道重要驿站,向南即是从前

  主道上很著名的瓦合山,向西即是“小北路”我们眼下正行走其上的古道新路。

  类乌齐县在宽阔的大草坝上为我们举行欢迎仪式的同时,另备当地60名汉子60匹马,为我们表演了赛马和骑术。骑手们来自附近乡村,个个竭尽所能地盛装打扮,先是一字儿排开迎候,引发了照相机噼哩啪啦一阵喧响。本来正值虫草季节,临时将骑手们从山上召回,县上只发少量误工补贴,作为他们自己,倒是不太计较,反而更情愿在远道而来的客人和镜头面前一展英姿。了解到这些情况,我们还是不免感到过意不去。

  直奔距县城30公里外的类乌齐古镇,这个镇也曾身为茶马古道重镇,不仅古道东西穿过,南北间云南、青海的商人也多在此通行和贸易,现仍为连接藏、滇、青三省的214国道必经地。由于古道废弃、县城南迁,该镇多少有些落寞,现在也仅有三几家四川餐馆;好在有类乌齐寺的存在,朝圣者仍是络绎不绝;现已恢复的类乌齐仲确节,在每年的七月间召唤着各省藏区的商贾蜂拥而来,仍是该镇一年一度的兴奋点。

  类乌齐的300名僧侣以盛大的宗教仪仗迎接我们。被欢迎者不顾礼节,顿时“溃不成军”——每人手持一部或者身挂数部相机,跑前跑后选择最佳角度拍全景,或闯到某僧面前拍特写。查杰玛大殿前搭起豪华大帐,备好肉类糌粑大饼酥油茶待客,左呼右唤,可是寺内寺外都有我们的人,正迫不及待地忙着参观和拍照,顾不上午餐了。

  查杰玛大殿通常是类乌齐寺的代称,无论外观、内部的形制都与其它各教派的寺院有所不同:方方正正的三层建筑,外墙涂以红、黑、白竖条,酷似一间萨迦派寺院,为此当地文人将之译为“条花殿”,但其实不是,经文解释说,那是三怙主的象征:白色代表观世音,红色代表文殊,黑色代表金刚持。它主要的属于噶举派,噶举派的一支达垅噶举。又不全是,它后来接受了宁玛派的一些观点,甚至在三个扎仓(僧院)中保留了一个宁玛扎仓,另两个扎仓分别为达垅扎仓和萨玛扎仓(新僧院)。所以内部机制较为复杂,计有扬贡寺、夏仲寺两个拉章(活佛私邸或办事机构),三大活佛,三个扎仓,各僧院日常使用自设小经堂,但每逢藏历正月初一和重大佛事活动,三位活佛并列法台,三个僧院全体僧人共用一个查杰玛大殿。清末民初时两个寺庙拉章政治上分裂,扬贡寺投靠了川军,夏贡寺投靠了藏军,其中扬贡寺高僧嘎然喇嘛是个极端传奇人物,相传法术极高,屡屡与藏政府对抗,遭到监禁流放,后逃亡内地,南京的国民政府封他名号“诺那活佛”,做了“西康宣慰使”。我在《藏东红山脉》中为此寺此人作过小传。听说至今在台湾仍有诺那活佛的信徒,似有捐助类乌齐寺的表示;又听说现今诺那活佛的转世在云南迪庆一带。

  直至当代,这座寺院的遭遇依然传奇。文革中各地寺院相继被毁,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查杰玛大殿危在旦夕,但就在国务院明令保护的电文下达县城的前一天,该殿变成废墟一片。扎西成培副专员是本镇人,那时正在上小学,还记得“革命群众”毁寺时用的是炸药,随着轰隆隆的爆炸声,经文纸页漫山遍野飘荡。不过该寺的佛像和唐卡在此前已被收缴入库,八十年代中期恢复寺庙时又从政府仓库中归还。部分金属佛像和法器当作废品卖掉,万幸的是堆放在甘肃境内柳园火车站时,被敦煌研究所的专家们发现,国务院亲自过问了此事,类乌齐人还记得这批文物历经劫难终于回归的情形。由于这番遭际变故,现在该殿已降格为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了。

  始建于1276年的查杰玛大殿高48.15米,建筑面积3334平方米。一层条花殿为经堂大殿,供奉众多的佛像、唐卡,珍藏着金汁书写的经文和贝叶经;二层红殿供奉着水中释迦像和十六罗汉;三层白殿较小,存放珍贵文物500多件,另有国家一级文物的格萨尔九龙金马鞍,几位重要将领的马具剑戟等。类乌齐寺的文物数量之多、价值之高,闻名藏区。其中二层有雍正帝御书匾额“法振西陲”,惜已成残片。“法振西陲”显然含有对该寺权威地位的肯定和赞赏,被译成藏语“格培林”。该寺以此为荣,亲近推出寺名为“格培林寺”。如此一来,同一座寺庙古往今来便有了不同的叫法:类乌齐寺、查杰玛大殿、扬贡寺、格培林,等等。

  名称繁多,寺院高层的组成也与众不同。该寺最高活佛兼寺管会主任并非来自本寺,是从本县长毛岭乡宁玛派朱扎寺迎请而来。此人因是诺那活佛的外孙,去年我曾登门拜访过。现在,他就端坐在寺前广场一侧廊檐下的法座上,主持本寺格萨尔神舞的表演。

  这是令人振奋的一幕。是我们全体考察队员生平第一次观摩有关格萨尔及其30员大将的神舞。听说是停演40余年的首次面世,连往年仲确节上也不曾表演过的。幡幢与法号的仪仗缓缓出场并列队完毕,随着两声炮响,头戴硕大面具、身披威武甲胄的格萨尔王闪亮登场,身后是诸将领以慢镜头般的动作逐一亮相。

  可是随着两声炮响,天气骤变,风声大作,帐篷前面正处在风口,几几乎刮了个人仰马翻。急忙穿过场地,躲到了活佛所在的廊檐下。雨点随风而至,渐渐大了起来。风中雨中表演者舞之蹈之,热衷于拍照的也跑前跑后地穿梭于表演队列。我们则不失时机地采访,得知此舞为数百年前德格某寺米旁喇嘛所创作,那位多才多艺的高僧还就格萨尔题材创作过民间歌舞的“卓”——类似昌都锅庄那样的圆圈舞,多有摹仿飞翔之姿的动作。来自迪庆的藏族学者王晓松是位格萨尔研究专家,曾从藏文版本中翻译过一部。此刻他正请寺院学问僧用藏文准确地写下30位将领的名字。由于是口承文学,史诗中大将们在各地不同版本里名字有所不同。王晓松兴奋异常,他说这是多年间想见而无缘一见的格萨尔神舞,真心感谢地方和寺院的特意安排。

  类乌齐的风景名胜长毛岭马鹿场、伊日温泉等这一次无缘领略了,但我们在县府会议室里观看了县上为争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所拍摄的自然风光专题片。拍摄得如此之美,居然出自业余摄像师、本县一位藏族副县长之手。类乌齐是重庆对口援藏县份,县委书记和分管旅游的副县长均为援藏干部,一年多了仍对本县的旅游资源赞叹不已,因而十分重视扶持旅游产业,就从家乡入手,今夏从重庆组织了300人的旅游团,将分期分批前来类乌齐旅游各一周。并设计了小环线旅游:从重庆飞抵邦达机场,从机场百多公里直接来县城,旅游结束从县城百多公里去昌都镇,再一个140多公里去机场,返回。规模虽然不甚大,但在昌都地区,这样的旅游设想还算是首创,可视为突破性进展呢。

  随着格萨尔出场的两声炮响,风来了,雨来了,久旱的山野大地滋润了。风停雨未止,持续地下了一夜,雨渐变成雪,早起一看,但见满目新雪,县城四周山峦森林在雪中黑白分明,六月雪引发了一阵既惊且喜的骚动。起程上路,踏雪而行,空气中充溢着清凉清新。才出县城,雨丝变而为雪花,是鹅毛大雪。越野车的长龙穿行在雪帘中,四野皆白,是你所能想像到的美到极致的雪景,如诗如画:山与森林披雪肩冰,雪野中不规则的木栅栏,林中小屋,牧场帐篷,雪地上蠕动着的牦牛黑点,寺院塔群,天地间一片苍茫……

  10多公里外是卡玛多乡的巴夏塔林,60余座白塔掩映于苍绿的柏林中,玛尼石堆遍布。当地百姓早已在小寺前等候。几天前就备下了一桶桶酸奶,一大早又煮好了一锅锅人参果,盛情款待。而我们的人立即散布到房顶上、野地里,贪婪地拍摄雪景。一位来自广州的女孩子则在擦眼抹泪,生长在南方的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雪景,更何况是在青藏高原横断山脉,更何况是在盛夏的六月!连自以为看遍世间最美自然、一般无动于衷的,也不由得感觉新奇,暗想这是大自然对于我自己、对于我们一行的馈赠犒赏吧,数月来的辛劳和付出都算不得什么,全都消融在温情雪中了。

  只有一点不甚遂意。巴夏黑松林中的玛尼石堆皆被积雪覆盖。所有的摄影家和摄像师早已从我的鼓吹中得知这儿集中了整个藏区极品玛尼石刻,图案之美无与伦比,以本人设备之差、技艺之低,居然可在国内一流画报上发表摄影作品,无不神往已久。此刻只有望雪兴叹的份儿。这处大型玛尼石刻群据说已有千年史,早期本教石刻均在底层,被后来者居上。心下自私地窃喜,24年间6次来类乌齐的功夫不负,10多年前所拍巴夏玛尼石刻仍是专利独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