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5 17:27 来源:昌都报 点击:0
雨水如丝如注。我在泥泞中一边诅咒一边越过了海拔4500米的珠各寺山口,进入了水草丰茂、繁花似锦的类乌齐坝子。那是1993年夏季的事,我由云南迪庆藏区骑自行车赴拉萨参加一个藏学研讨会,走的是滇藏公路及我还未走过的川藏公路昌都黑河(那曲)段。到类乌齐县城桑多镇时,雨终于停了,天也黑了,就在县里最好的邮局招待所住下,同时得知县里正要举办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仲确节"。节日在藏历年的6月15日举行,地点则在30公里以外的老类乌齐,即类乌齐镇。
1972年,县城才由那儿迁到现今的桑多镇。事隔21年,作为县城的桑多镇在规模上大约只相当于内地的一个村子。黑昌公路穿城而过,是为主大街,长约300米。全城有800多口人。最高的3层楼建筑是县人民银行的。在类乌齐工作的汉人把这里戏称为“人类乌鸦齐聚的地方”。这里的乌鸦的确油黑硕大,且又十分众多。几乎每只都如鸡一般大小,我只有在四川的理塘见过如此硕大的乌鸦。每天天刚亮,我都是被乌鸦的嘎嘎聒噪声吵醒的。这在内地被视为不吉祥的鸟儿,在这里却是有灵性的神鸟,它们和秃鹫一道,在天葬中担任着接受死者尸身的神圣而沉重的职责。屋顶上,院子中,到处可见它们那摇来晃去、扑扑腾腾的阴森森的身影。
选自《走进雪域》
其实,类乌齐相对于藏区的许多地方来说,是个比较秀美的地方。山上森林密布,山下花草繁盛,物产丰绕,自然环境很象云南省的中甸地区。在县城附近的山坡上,我发现了只在中甸才见过的一种奇特的丛生毒草狼毒。这东西春天新发出时,是嫩黄色,到夏天则转绿开花,秋天又变得鲜红鲜红的,仿佛燃烧在草原上的一簇簇火苗,非常的艳丽漂亮。但它们有毒性,聪明的牲口从不碰它们。它们给草场造成了很大的危害。类乌齐的狼毒跟中甸的略有不同,它们开的花是粉白色带红点。十分健谈的60岁的县编译局局长伽玛索巴老人告诉我,当地的藏族过去曾将它们用来造纸,化害为益。造纸只用狼毒的根,用水浸泡后,再用石头砸成纸浆。人类看来在任何条件下,都可以发现和创造出文化发展的途径。
县城北面,有一条水流很急的河流淌过,这就是色曲。它向东流入汇合成澜沧江的两大河之一的昂曲。也就是说,色曲的水千百年来一直滋润、冲洗着下游我的家乡云南的土地,这使我对色曲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切感。我更没想到的是,我要寻访的老类乌齐,也正在色曲的上游。
8月1日,类乌齐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安排我搭乘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去老类乌齐。他们都坚持骑自行车没法进去。的确,沿色曲一直上溯,路简直不叫路,过沟闯河的,有时,四处漫涣的洪水淹及车门。陆地巡洋舰真成了巡洋舰。泥浆不时飞溅到车窗上,驾驶员便不停地喷水擦洗车前窗。其实泥浆也没那么多,他大概是很喜欢玩那玩艺儿。一个半小时后,车子穿越了两个坝子,进入第三个坝子,远远就可以看见群山怀抱中的类乌齐镇,看见著名的类乌齐寺灿烂的金顶和醒目的红、白、黑三色相间的寺墙。无论是内地还是西藏,佛教寺院地址的选择往往是十分讲究的。类乌齐寺正好锁住四周群山的脉路,镇着汹涌恣肆的色曲的源头,显得稳沉庄严,气势非凡,不愧名寺风范。
我早就得知西藏类乌齐有座恢宏独特的寺院,它的壁画尤其名闻遐迩,属藏区壁画三大流派之一的汉画派的典范杰作。解放后,国务院即将该寺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我非常遗憾地得知,该寺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被全部革掉了。国务院那时连自己都自身难保,自然更保护不了这座寺院和它的壁画。我没想到的是,文革的冲击波居然远及这么遥远偏僻的大山深处。这么强的反文化现象实在值得研究。
现在的类乌齐寺是在原址上原样修复起来的,1982年完工,当年藏历6月4日举行了开光仪式。
我在泥泞浸泡中的镇公所落下脚,就背上相机去转寺庙。阴雨绵绵,天色黑沉,简直无法拍照。
类乌齐寺是座让人肃然起敬的寺院。它的造型很是奇特,呈现代建筑中的陵墓形状,正方形,长宽各约有50米,外墙用白、黑、红三色画了1米多宽的竖条,每面墙各35条,很有装饰感和现代感。寺分三层,中层红墙厚檐,沉稳神秘;顶层金顶飞檐,玲珑升腾。底层墙下是一周回廊,竖满了转经筒,贴满了经幡,善男信女们纷纷绕着转经。从那油亮的厚皮袍和深红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出很多人是从远方的牧区来的。其中有些人看上去衣衫褴缕,从头到脚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仍很虔诚地转经,仿佛现实生活的艰辛沉重与灵魂世界毫无干系。也许是灵魂世界的追求与满足正好弥补了现实生活的艰辛沉重。
我也绕寺转了三圈,当然循的是由左至右的顺时针方向,然后才钻入寺里。寺门异常高大,让人想起古代的城门。门里又是一层回廊,左面塑了一座巨大的汉式菩萨,右边第一根柱头上,是一个典型的藏族妇女的面部造型,不知是哪位工匠艺人在这上面传达了人们对勤劳忍耐、美丽健康的西藏妇女的崇敬。下一根柱头上则是一个狰狞的凶神像。寺院中间是一露天天井,暗淡的天光和雨水一起倾泻下来。正面是正堂大殿,一帮大小喇嘛正在念经。念经声时强时弱,钟鼓声磬磬隆隆,法号声呜呜咽咽,那汇聚而成的旋律在阴雨中显得十分的凄迷,十分的森严,慑人心魄。
藏民们隔着栅栏屏息静气地观看喇嘛们念经。我不能不发现,我在这里是唯一的外人。我还发现,这里唯一让人感到轻松一点的是一些小麻雀。寺里的房梁上悬挂着许多唐卡画,麻雀们就一簇簇、一群群地栖息在挂唐卡的绳上,叽叽喳喳的颇为自在悠闲。寺院为这些小生灵提供了食物丰饶又十分安全的住所。在这里,一切生命都得到特别的关照和保护。这些小麻雀的毛色比内地的要深一些,深浅之间的反差也要大一些。在西藏,许多动物就这样与珍惜生命的藏民一起生息下来,世世代代相安无事。
令人十分痛心的是,著名的壁画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多么想领略一番那些壁画的风采。这会儿,只能从现今重塑起的几尊佛像上明显见出汉地佛教艺术的影响。而类乌齐寺的建筑结构,与云南德钦、四川巴塘等地的藏族民居同属一种风格,尤其与西藏左贡县内因年久失修正在坍毁的碧土寺极为相仿。只是它的外形很奇特,在藏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形状的寺庙。
在寺里,我碰见了黑黑瘦瘦的县宗教局局长次林贡布,从他那儿我得知,类乌齐寺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寺。它始建于藏历第五绕迥火鼠年,即公元1276年,迄今已有700多年历史。它最先是由嘎斯·桑吉翁或叫扎巴伯吴色桑布大师奠基,后由吴金贡布修建完成。其教派为噶玛噶举四流八派之一的达隆派。该寺从嘎斯·桑吉翁开始传承,到现任寺管会主任登江嘉措活佛,已历23位活佛。登江嘉措活佛现为西藏自治区佛教协会常务理事。过去,类乌齐祖拉康由两个拉让,三个扎仓,一个协扎组成,建筑面积约有4000平方米。虽历经劫难,类乌齐寺仍庆幸地保存下一些珍贵的文物、宗教器具和经书。据寺里统计,现存唐卡54幅,其中历经千多年的有12幅,其余的至少也有700多年的历史。另有大幅丝绣唐卡2幅。还有据说是用龙泥塑造的印度菩提迦耶塔像一尊,据说有2450年历史。另有1000多年历史的“嘎丹塔”三座,是乌铜做的。其它有赤金和乌铜铸造的印度东、西两方和尼泊尔、乌仗国、克什米尔、汉地及西藏本土的佛像212尊,这些佛像各有千年,五、六百年历史不等。另还有900多年历史的在靛青纸上用真金汁抄写的佛经5部、大型银塔三座、铁质霹雳三角剑两柄、铁质霹雳金刚杵一只。这些年代久远的宗教器物、佛经等,显示了类乌齐寺的辉煌。
不仅如此,类乌齐寺还有一批挺有意思的文物:清代雍正皇帝赐赠的缎子座后屏一件、象牙碗一只、象牙狮一只、象牙桌面一块,古代花垫子两块,五世达赖喇嘛的金银镶花茶壶一只,大象牙一只,格萨尔王的镀金马鞍一套,还有他手下大将德玛、兴巴、囊俄的马鞍具及大将江色等人的宝剑两把……。这些文物无疑又使类乌齐寺带上了一层宗室的华贵及传奇的色彩。
现今的类乌齐寺仍有在寺喇嘛300多人,正式注册在籍的有200多。过去有大活佛三名,小活佛一名。跟西藏其它寺院一样,他们现在在经济上也实行以寺养寺的方针,生活基本自理。喇嘛们平时除去念经修行外,也参加劳动,如维修寺庙等,在农忙时节,则回家乡帮助进行生产劳动。不管农忙农闲,一年四季,寺里的香火都挺旺盛。
下午从寺里转出来,回到镇公所,这儿仅有几张床铺,大多数人得睡地板,而且伙食得自理。我发现县武装部魏部长和他的勤务兵也属此列。魏部长用他喊惯了军令的大嗓门嚷嚷着一口道地的四川话,他吩咐勤务兵烧水做饭,而我和他一起去小镇南端的色曲中钓鱼作菜。
在西藏钓鱼恐怕是这里最简单易行的一种生产活动方式,只要在一根钓丝上拴上几颗钓钩,再拴上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作坠子,扑嗵扔进河里。钓饵可以用随便一种东西,蚯蚓、面团、米粒,或是随手逮到的一只苍蝇。一两分钟后,鱼儿便来咬钩了,它们咬钩之直率,仿佛要把你也拽到水里去似的,这时你只要收鱼线便成。在内地是碰不到如此纯朴坦率的鱼了。这些高原细鳞鱼绝对不会顺着水流游到远方我的家乡云南去。它们在那儿无法生存,除非它们能够很快地改变它们自己。这大概是生物学也是人类学最基本的一条原理。
等我们钓到9条斤把重的鱼返回去,勤务兵才刚刚烧开第一锅水。西藏的鱼这么好钓跟藏民不捉鱼、不食鱼的习俗有关。这样的习俗又来源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藏民有水葬的方式,鱼在水中的作用大约相当于秃鹫和乌鸦在地上的作用;二是藏民有珍惜生命的观念,在他们看来,鱼是一种可怜的生物,它们有嘴巴却不会说话,死了到阎王爷那儿连自己的苦难都无法诉说,这样的生命自然应当加倍爱惜。相比之下,食鱼的人恐怕就显得野蛮多了。文明与野蛮在不同民族那里呈现出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晚上,去小街上向一位从甘肃来的卖毛料布匹的回族老板要了个纸箱子,回来在火塘边寻了片没被漏雨打湿的干燥地板,拆散纸箱铺上去,再打开睡袋钻进去就寝。隔壁的板棚里正在放映英国著名的硬汉片《野鹅敢死队》,没等听完那些熟悉的对白,我便睡着了。
第二天便是藏历6月15日,座西朝东的类乌齐寺刚刚迎来第一缕天光,小镇上就已经人声鼎沸的了。虔诚的藏民们在赶着去转寺庙及小镇北边的神山。这是“仲确节”最重要的活动内容之一。我也随着转神山的人流上了山。蜿蜒的小道沿一条清澈冰凉的溪水盘旋上升,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人们不得不在河上过来过去,不少人打湿了鞋子和裤子。山麓上有一座石屋,里面黑黪黪的仅一堆嘛呢石。男子们脱帽守候在一旁,年轻的女子们则鱼贯而入,对之顶礼膜拜。在西藏,人们崇拜的神山大多为女性。这种女性神山的崇拜大约植根于地母崇拜。正如古罗马塔西陀所说:“女性带有一定的神性”。在西方中世纪,就有基督徒对圣母玛丽亚的崇拜和骑士们向妇女大献殷勤的作风。对生活在广袤崇岭的高原上的西藏人来说,女性的坚韧宽厚、吃苦耐劳及超凡的生命力等等,恐怕直接激发了人们对自然神的想象力。
再上山又有一股水流下,只见几个藏民用柏树枝蘸水往头上洒,以求涤罪净身,祛灾禳祸。这倒使我想起了云南傣乡的泼水节。两个文化(包括宗教文化,尽管都信仰佛教)、气质性格、生存环境截然迥异的民族,竟在这点上有了契合处。其实,在西方基督教那里,水也有着同样的功能,在教徒入教举行的浸礼仪式中,身体浸入水中或将水洒在头上,代表受洗者用水洗净原罪,为教会和上帝所接纳。看来,水的文化意义是普遍的。
转山沿途还有人往树枝上拴挂小石头,摇摇曳曳的又让人想起西方的圣诞树。在快到山丫口的地方,几株大松树上还挂满了各色衣物、各式鞋子。在丫口底下,有一群喇嘛搭了一顶帐篷坐在里面使劲击鼓念经,香烟缭绕,令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水边又有一座巨大的嘛呢堆,人们又纷纷去礼拜、洗浴、喝水,口中还念念有词的。
上丫口的最后一道山坡上,开满了欢快的格桑花。遍地是花。转山的人群顿时情绪高昂、轻松,一簇簇一伙伙地散布在花丛里,拿出煮牛肉、风干羊肉,还有啤酒,打上酥油茶,尽情嬉耍、说笑、打闹,有几个人忍耐不住,摸出枪来放了几枪,但马上被公安人员制止了。一会儿前,人们还沉浸在庄严、神秘的世界之中,一会儿后,他们便回到了世俗世界,享受起人生的种种乐趣来。神性与人性在神奇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中融为了一体。人们吃饱喝足玩够之后,在丫口上的嘛呢堆处转上几圈,然后纷纷飞快地奔下山去。山路又陡又滑,想慢都慢不下来。
下到半山腰,一股恶臭几乎把我熏昏过去。定睛一看,整整一条山谷里扔满了牦牛头。有的已成森森白骨,有的还血淋淋的。我知道这是藏民们用来敬献山神,以求吉祥的,但那么多的生灵头骨仍使我心惊目怵。西藏的许多东西,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随时随地都在警示人们:要有所畏惧。
山下的平坝里早已聚集了一圈一圈的人群,绿茵茵的草地上早已扎上了一座座洁白的帐篷。人们翩翩起舞,跳起了轻松、欢快的旋子舞,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喝彩声。几位老人的舞姿尤其引人注目。 而在小镇上,集市贸易也达到了高潮。来自各地的商贩们在简易的木棚里,在露天底下,甚至就在大卡车的车厢里做起了生意,吆吆喝喝的,好不卖劲。从神山上转山下来的人们这会儿便在仅有的一条小街上转来转去,东张张,西望望,选购自己需要的物品。山民们出手的多为土特产品,如皮毛、虫草、药材等,而商人们销售的多为日常百货,如布匹、电筒电池、服装胶鞋及罐头、饼干、糖果之类的食品。当然少不了烟和酒,还有些装饰品。
过去,类乌齐“仲确节”是个很盛大热闹的商品交易会,除本地商人外,还有来自云南、四川、青海、甘肃的,甚至还有从印度、缅甸来的商人。他们收购的大多是土特产品,象皮毛、山货等,而他们带来销售的货色就多种多样了。从国外来的主要卖玉器、佛像、鼻烟、印度香等等。而云南商人贩来的德钦奔子栏的木碗,丽江、鹤庆的铜水锅和各种铜器,以及红糖、沱茶、干辣椒、生铁锅等很受欢迎。他们来时,少则三个骡队,多则六、七个骡队,一个骡队有12至15头骡子。四川商人则带来大茶(雅安茶,用竹篾片包成大长条),干茶、布匹、绸缎、甘孜藏刀、马鞍子以及宗教法器等。现在,随着改革开放,“仲确节”的经济也渐渐活跃起来,传统的文化正在恢复。
当晚我仍睡在我的纸板地铺上。在这之前,我发现了一个在当地并不显尴尬的事:全镇没有一个厕所。人们挺自然的随地方便。镇公所大门口处是个死角,每次从那儿进出,都可嗅到一股刺鼻的臊味儿。
第二天又是大雨淋淋。据骑马来的人讲,洪水冲毁了通往县城的钢筋水泥桥,那桥是一年前花了三、四十万元才建起的。所有的大小车子都无法回去。但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赶,就独自背上背包,套上雨披,拔腿上路。我想,以后恐怕难能再见到这色曲河的源头了。告别小镇往回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类乌齐寺的金顶和红、白、黑三色相间的寺墙。神山则隐没在浓浓的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