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都女儿国:东女国的前世今生
李强
女儿国,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已在中国流传久远。其传说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的《山海经》,而最早有据可考的记载女儿国的应该是唐代玄奘法师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其分别记录了“东女国”与“西女国”。东女国“世以女为王, 因以女称国。夫亦为王, 不知政事, 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就是说,在这个国家里以女性为王,女王掌握国家权力,她的丈夫也称王,但只是名义上的,并不过问政事,男子也仅是种地和打仗,强调了女尊男卑的生活状态;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多诸珍宝货,附拂逢国,故拂懔王(东罗马)岁遣丈夫配焉,其俗产男皆不举也,”意思是在这个国家里全是女人,物产丰富,每年东罗马会安排男人过来,在风俗上男孩不养,反映的是有女无男的本土特色。当我们回顾历史发现,《大唐西域记》叙述的“东女国”,因在“西女国”之东而得以命名,而其实际地理位置却在青藏高原西部,今阿里地区。在中国其它的历史记载中,把这一国家多称之为“西女国”。那么,真正的“东女国”在哪儿呢?
昌都:东女国之根
东女国是公元六七世纪出现的部落群体及地方政权,是昌都地区及整个藏族历史上重要的文明古国。
《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传》记载:“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其境东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
从起源上看,东女国的先民是羌人。国际知名藏学家洲塔先生根据藏文史籍和古藏语的演变研究,认为羌人是远古时期就居于我国西部的土著, 是现今藏族的直系先民,并且是青藏高原土著。通过考古发现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青藏高原地区的原始文化就与甘青地区的古羌原始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昌都地区的卡若文化表现出的多重性特征就包含有甘青地区古羌原始文化的因素, 包括半地穴式房屋、种植粟米、使用有肩石斧等遗迹特征。用古藏语分析发现,藏语中的“羌” 意为起源于青藏高原的“骨系血亲氏族”,是古羌人社会早期发展状况的一种形式。随着社会发展,一部分古羌人留居在青藏高原, 成为藏族的先民,一部分东迁。由此,清晰地呈现出了东女国的源起轨迹:卡若人或其他—羌人或部落—东女国。这一轨迹与昌都的发展是同步的。
从藏语“咋杰”与汉籍“弱水”关系上看,《苯教流源》、《安多政教史》、《格萨尔王传》等藏籍,以及民间传说的内容,不仅有过被称之为“咋杰”的氏族部落,而且还推断出其地理位置,即“朵康”。广义上的朵康是指藏东四水(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六岗(檫瓦岗、芒康岗、色莫岗、绷波岗、马杂岗、木雅岗)地区, 而狭义上的朵康则指以澜沧江与金沙江间芒康岗为中心的康巴藏族地区。而且,《格萨尔王传》中的“咋杰国”与民间传说中称澜沧江中游南部山岗地区的土著神“ 玛桑亚邦咋杰”可能是异名一物。换而言之,它们与澜沧江间具有深厚而久远的关系。咋杰国的疆域应当在朵康地区的澜沧江流域,“咋杰”一名两字可诠释为“澜沧江流域的国王(或部落)”,“咋杰”是这一完整称谓的简称。
与咋杰国相关联的是汉文古籍中“弱水”一名。据史载,“弱水”不仅是我国西南地区的一条河流, 而且是一个部落或邦国的名称, 同时其大致方位是西羌的“剑南西山”范围,即四川西北部的横断山区。更为重要的是,弱水国的前身是东女国的弱水部落, 从东女国分离后成为独立为王的弱水国。现在的关键问题是, 弱水指横断山区的哪条河, 弱水国在何处? 从史书所提供的历史地名中可以看出东女国地处朵康四水六岗地区(横断山区),综观横断山区四水流域,唯独昌都坐落于咋(扎)曲河与昂曲河中间,由此看, 弱水理应指澜沧江,弱水国就在察雅、芒康附近。察雅、贡觉, 以及芒康地区的部分藏民称澜沧江为“咋曲”,藏文“咋杰”义谓“澜沧江流域的国王(或部落)”,古汉文史书中的“弱水”指今天的澜沧江,“弱水国”就在澜沧江东岸。也就是,藏籍中的“ 咋杰”与汉籍中的“弱水国”应该是一物异名, 两者均有“澜沧江流域的国王(或部落)”的相同语义。
进一步可以推断,弱水部落在澜沧江东岸察雅、贡觉、芒康附近,那么,东女国就应在以昌都为中心的上游。事实上,我国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以及羌族史专家冉光荣先生早已明确指出,汉籍中的“康延川”是指昌都。
从东女国所辖的擦瓦岗看,在藏语里,“擦”的意思是盐,擦瓦岗意为产盐之地。据《格萨尔王传》记述:格萨尔曾经与炯巴人为争夺盐井而发生了“羌岭大战”,故地便在今昌都地区芒康县盐井一带。由于历史的原因,长期以来东女国的妇女们习惯用一种非常原始的方法去采制食盐,即日晒法,其方法和程序是:第一步,先顺梯子爬入井内,然后将卤水舀入木桶,是谓“汲盐”;第二步,把卤水背到井外的盐田里,是谓“背盐”;第三步,卤水经过日照,随着水分逐渐蒸发而析出结晶盐粒,是谓“晒盐”;第四步,用特制的刀状工具把盐田中发白的结晶盐粒刮出,是谓“刮盐”。这从侧面又再次证实了昌都是东女国的政治 、经济中心。
高原统一:东女国消失
以昌都为中心的东女国,人口4万余户,胜兵1万余人,控制着散布于山谷之间的八十余坐农业聚邑,其疆域东与茂州(今四川茂汶一带)交界,东南与雅州(今四川雅安一带)交界,包括了今四川阿坝茂汶以西,甘孜州的巴塘、理塘(白狼夷故地)以北及整个昌都地区。也就说,在真实的历史空间里,东女国的活动区域实际上包括从西藏昌都东境一直到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之间的广大地区。
然而,大约在7世纪除,吐蕃王朝第32代赞普朗日松赞开始了西藏高原的统一之战。雄心勃勃的松赞干布继承父志,吐番铁蹄席卷之下,散落雪域高原的部落纷纷溃败、降服,最终实现高原诸羌统一,建立起强大的吐蕃王朝。此时,东女国面对来自逻些(今拉萨)的威胁,向松赞干布俯首称臣,但保持着很强的独立性,继续维持着对昌都及其周边广大地区的治理之权。
同时,东女国也与中原王朝保持着友好关系。公元568年,东女国就派遣使者远赴中原,趋附于隋。其后,又趋附于唐。在唐与吐蕃之间,东女国既每年朝贡吐蕃,“土有丝絮,岁输于吐蕃,”《旧唐书》记载说东女国又“部落代袭刺史等官,然亦潜通吐蕃,故谓之‘两面羌’”。换言之,东女国试图在两大势力之中维持一种平衡,作为缓冲带。但是,没有强大的实力,这种想法,在领土扩展战争前,是不切实际且虚幻的。
公元7世纪中叶,吐蕃王朝第34代赞普芒松芒赞得力于大相噶尔•东赞域松(汉文文献作禄东赞)辅政,以诸羌的人力物力财力铸成强大的吐蕃国势,整军东征,锋芒直逼东女国。据传说,在吐蕃强大的军事攻势和政治利诱双管齐下,受其威逼和蛊惑的东女国部分当权的势利男人乘机作乱,反叛胁迫女人王权。外患内忧之下,东女国宣告覆灭,成为吐蕃王朝的一部分。如此,东女国消失,西藏高原完全统一,昌都成为吐蕃向唐朝和南诏扩张的基地。
文化遗迹:东女国的遗留
东女国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但其文化却为吐蕃所吸收,成为吐蕃文化暨藏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现代藏族生活中的某些文化遗迹,多少唤起我们对那久远的历史记忆。
从婚姻家庭制度上看,东女国“俗重妇人而轻丈夫”,而吐蕃的一妻多夫习俗、妇女享有较高地位等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二者之间的传承关系。当前,在昌都,一妻多夫习俗在很多地区仍是被认同的,还有,贡觉的“果巴”——传统的民间宗族群体的名称,这一群体以父母双亲血缘关系为纽带,通过联姻不断传承延续——同时承认女性与男性在家庭传承延续中的作用,这可能是母权向父权转变过程中的不完整性,延续了东女国对妇女地位的认知。
从建筑上看,东女国“其所居、皆起重屋、王至九层、国人至六层”,庞大的女王宫殿早在吐番铁蹄之下化为齑粉,在昌都我们实难觅得一丝历史的烟尘。这种“重屋”建筑,目前,当我们把所有的眼光看向四川丹巴嘉绒藏族的居住区之时,然而,作为东女国中心的昌都地区贡觉三岩碉楼却被世人遗忘,这难道不是东女国“重屋”的延续?尽管贡觉三岩实现了母权向父权的转变,即“帕措”组织,但是,它不可置疑地承袭了东女国的建筑“财产”,并延续到现在。
东女国的宗教信仰主要是苯教。根据藏文《苯教源流》和《孜珠寺简史》记载:穆赤赞普(第一任赞普聂墀赞普之子)时期,从象雄邀请108位苯教智者,分派到藏区的卫藏、康区、安多等地修建36座苯教道场,其中就有协来加嘎——孜珠寺。由此计算,至少距今2000年左右雍仲苯教就已传入昌都地区。尽管,佛教传入昌都后,苯教势力衰减,但昌都地区仍是藏区苯教寺庙最多、影响最大的地区。可以说,昌都地区是苯教的大本营,苯教气氛浓郁,这无不凸显出昌都与东女国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民族学调查显示,昌都地区至今仍有许多与女性崇拜有关的痕迹,如昌都县(现为昌都市)有一个名为“嘎唐木”的地方,当地居民在房顶安放一个男性性器状物的习俗及对“屑格木”神山的传统看法,均是东女国女性崇拜文化在当地居民意识中的遗留。
这些文化遗迹,清晰地表明了东女国对昌都地区的影响极为深远。东女国虽亡,但其文化遗存却是相当丰富的,这是让我们不断追寻的东女国的传奇色彩,这是昌都的一段让人回味的历史史诗。
三岩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