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5 17:21 来源:今日西藏昌都 点击:0
本书是曾以写西藏著称的作家马丽华奉献给读者的长篇处女作。作者以其在藏生活多年所积累的丰厚资源、西藏文化熏陶而成的慧眼、修炼而成的心态,在看似忠实的记录中悉心建构与解构,在匪夷所思的想象中机巧整合,终以其令人耳目一新的大胆文本实践,引领读者将百年间的酷烈而不乏奇幻的风景一路看过。 让活过的重新活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我们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姐妹。——题记 第一章事关一本旧书的二十年情结 我在拉萨是一住二十几年,从1976年到跨过新世纪,一路和平年代。最初跟着单位在八廓街头的“美朵江村”旧址住过,该地是旧时拉萨宗教界贵族四大林之一策墨林的属地,美朵江村即“花园柳林”,当然现在既无花边也无柳,清一色石质居民楼。后来单位搬至西郊,原名“江嘎拉嘎”的地方。江嘎拉嘎是藏语的黑色草甸,人说曾为达赖喇嘛的牧马场,现在的环保称谓是“拉鲁湿地”。有关此地,司马阿罗说,旧时泽国一片,其实既不是达赖喇嘛的,也不是拉鲁家族的,而是公众资源,人皆可放牛牧马,挖出方整的草皮当作垒墙的土坯,或是充作灶膛里的燃料。再早,譬如两千年前,整个拉萨河谷都是森林。是这样呵,我们听了很感慨,就说土地总是老旧,家就不同,家是崭新的。我们的家在自洪荒以来未曾修建过房舍之处平地而起,我们成为此地旷古至今第一茬居民。当年搬家,令人欣喜不已的至少有三:一是从一居室更换为两居半,私人空间增大,感觉好奢侈;二是从市井到旷野,举目一片草原,感觉好清静;三是,也是关乎民生的,是有地可种菜了。其时家家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每到傍晚便忙碌起来。耕耧锄耙,浇水施肥,外加捉虫,业余菜农们不时相互招呼,说一些小农经济的话语。多年沼泽地腐殖质深厚,不仅白菜萝卜土豆喜获丰收,就连栽下的小树苗,第二年也连片成荫。杨树还好,一个劲儿地向高处疯长,直指晴空;种植宽柳是个错误,一个劲儿地四处扩张,向宽处侵犯了道路,向高处造成电线短路,骤然停电的故障多发在雷雨之夜。至于草丛苇荡,则占领了院内几乎每一寸土地,若非水泥地面坚固,定会拱出自家的厅堂并且摇曳生姿。由此我们为自己的家园取名为“西大荒”,我写过一篇题为《西大荒风景》的文章记录了其时对于新环境新生活的喜悦之情。只是有外单位的藏族人煞有介事地吓唬说,知道你们脚下的土地为何肥沃吗,实说了吧,从前沼泽地里常有挖草皮的人不小心陷进去就沤成肥料啦——真的吔,贡觉松(三宝为证),向毛主席保证! 在时间的一端,盛夏的大太阳下,我看见比较年轻的我自己,驾着自行车从市区返家,从布达拉宫下起算,十五分钟。一拐进大院,满目翠色,清凉之气扑面又从耳畔分流而过,我听见她对自己说“真好”! 当我把目光投向时间的另一端,秋季的夕阳中,我看见已届中年的我自己踽踽独行院中石板路上,芦苇叶黄了,在风中酥脆干响,宽柳的叶儿落尽了,不再张扬,而阳光空前地充满。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幸亏有了阳光。 假如没有阳光会怎样?没有下文。可见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生出的毛病,表征是倦怠,心情呢,用一个字表现是烦,用两个字表现是很烦,多几个字表现,难耐其烦。 把间隔了许多年的场景并列在此是为说明一件事情,关于某一本书的二十年情结:意气风发年代的一个心愿,到了意气全消的年代未能兑现;在多情易感年纪欠下的旧债,却要在无动于衷的年纪偿还。 这样地前后一比较,不免令人心灰。由青年到中年,是人生抛物线的后一段,就生理和情绪而言,的确是沿了一条下滑的轨迹。好在还有令人振奋的另一方面,有关的知和识,总算是沿循了一条上行线——单单是为了旧书重述所作准备,假如读者诸君具有足够的耐心,通过阅读本书,不啻是对本大姐许多年来储学养识并学以致用的一次检阅,看她将百余年来的科学认知如何融会贯通,灵活地套用于文学实践。例如,广义相对论顺理成章地对应着时间旅行,本书通过友人刘先生偶尔做一些逆时运动;量子物理所对应的平行世界无疑很迷人,迷人之处在于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直至无限多的世界里,镜像般存在着一模一样的你我他;全息论,不对,更像是磁场论,启示了人——神智学,这一派学说认为宇宙磁场是一巨大磁带,从自然变迁到人类活动皆被摄录,只待定时定向定点地破译;按照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经典法则,应该可以解释周而复始的生死流转轮回观了,虽然有些牵强。另有一些来路不明的诸如时间之谜中的共时性观点,即古往今来正在齐头并进等等结构方式和表现手法的思考和尝试,无不体现了作者的努力,要的就是把本书历史和现实两道风景线装饰得神乎其神,为了好看。当然,这类科学人文的说法也不妨看作是想象力的延伸吧。 重回当年某一天,在我自语“真好”的那一时刻,有两个人似乎是应声而至,一黑一白闪出芦苇丛,身穿黑色长褂工装的是司马阿罗,身穿白衣白裤外加白色耐克鞋的是刘先生。这二人站在盛夏的大太阳下,一站即成象征。我看到刘先生手中的旧书了,最初所见的《艽野尘梦》版本:石印线装,竖排版,无封面封底,边角豁露显见被老鼠啃过,发黄的宣纸有莫可名状的陈年印迹。刘先生说,这本奇书,是司马阿罗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保你读个天昏地暗。 太阳落下西山,又从东山升起,只不过循环了半圈吧,读书的人好比度过百年。陈旧的书页里风云激荡,字里行间风声鹤唳,声声入耳,字字惊心。现在想来当年感觉不免矫情,可这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社会时尚以及个人年岁的特征:少见多怪,一惊一乍,回应热烈:一点星火便可燎原,一个词语就能引发共鸣共振,更何况书中所写为真实经历,不是小说,在常人经验之外的、近乎不可能的人生际遇,怎不令人惊悚屏息,复加感天动地。我想起有谁说过的,真实比虚构更离奇更精彩,又想起有谁说过的,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因此,那晚剩下的时间不可能入眠,心潮澎湃经久不息。 旧书无名,开篇即是文言第一人称的“余”:“余自长沙军校毕业后,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甚至也不知结局:首页和末页均脱线而去。尤其是,最末一节竟在至为关键的时刻,在“(西原)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碗状黄糖),饮我以白呛(白酒),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晚,天花忽陷”——竟在女主人公命悬一线时打住。 西原的生死一度成为悬念,对此刘先生应当正确回答:必死无疑,不死不足以达到悲剧高潮。可是面对我的询问,他却更有兴致说起别的话题,关于新近到手的一尊木雕的不凡来历。刘先生的名字就叫刘先生,原名好像叫刘显生,直呼其名显得怪怪的,索性改成现名,刘先生。刘先生与《艽野尘梦》有缘,是因他的前辈,本家叔祖刘赞廷,与旧书作者陈渠珍生活在同一时代,共同经历了一些事件。那位刘赞廷是河北河间府人,年少时便追随清末重臣赵尔丰,从北方移防西南康藏边地,在边军中从一介兵卒做到排级的哨官、营级的帮带、管带,民国初年为团级的分统,直做到川滇藏边防总司令。身为武官,却喜文墨,号称清末民初康藏边地一枝史笔:戍边游藏三十年笔耕不辍,有关亲历及道听途说的记录著述甚丰,并悉心搜集了同时代的相关公文、图绘、照片和同侪们的诗文信件等等。后来这批资料散存于北京和成都等地多家图书资料馆里,至今未得以系统出版。自从读过《艽野尘梦》,刘先生的眼光盯上了清末民初这个非常时期,开始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先辈们的文章资料,包括各种手抄本、油印本、石印线装书——我的这本新书得以成书,在相当程度上借助了这批资料。此前刘先生一直热衷于搜集和收藏一应有关藏地的古旧之物,热情而盲目。文字方面从历朝古籍乃至上古神话的正史野史,藏文汉文不限,总之见有关藏地的传奇均在涉猎范围,同时关注正在进行的藏地考古、文物普查成果。实物方面的收藏从硬件的佛像经板陶瓮藏币到软件的烂卡垫旧锦缎等等之类,“剪碎尼泊尔银币”这样的旧时付款方式就是最初从他那儿得到解释,后来我在乡村采访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听老人说起从前做佣人的时候,他的主人在一家酒馆里喝得大醉,只付了少量的钱,是从一枚银质藏币剪下的一角,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这样说来,就仿佛刘先生是一位热心而理性的文化学者,这个评价对了一半,但更为实质性的一半,怎么说呢,总让人感觉飘忽,不现实。根据传闻,根据观察,很难描述他脑海的幻象有多么缤纷,内心的体验有多么丰富,目光恍惚总在寻寻觅觅,直到80年代中期国内时兴寻根热,我们才给了他一个角色定位:寻根者。所寻之根不是别的,是诸如“我曾经是谁”之类,有些像痴人说梦。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在写一个“藏地秘史”系列,在《野史徐岚》的题目下,有这样一段开场白: 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与生俱来。那个声音从远方某处起始,挟带着共鸣和回响,铺天盖地,席卷而过,余音是……也可以是>>>>>>,是))))))),或是这样的 那个声音——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画面与声音同时出现:画面的碎片,闪着荧光的云母细屑,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轻地缓缓地,自上方散落。天地间混沌苍茫,旷野中蜃气弥漫,没有太阳没有风,绝对空寂,除了那个没有参照物的声音;一个人,你连影子都没有,你一个人大张着双臂,四下里张望,既辨不清声音的踪迹,它无来路无归处;也接不住散落的碎屑,粼粼光片总在接近掌心的瞬间一闪即逝。 每当你在余音中惊起,片刻的怔忡之后,内心的冲动便冲腾而起,想要拼命抓住已随时光飞逝而去的什么东西。 直到成年的某一天,飘洒的画片拼合成一幅幅依稀的图像时,那个声音似乎清晰起来,是召唤也是指引,这个时候,你就动身上路了。 说是藏地秘史,也许就是个人秘史,刘先生执意寻找的身影,是穿行于从古蜀国到东女国以女性为神为王的国度里,一位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华服美少年,是穿行于花丛中的一只蜂或蝶吧。不过那些缥缈梦境与他置身其间的现实环境具有相当距离。本来学的是藏文专业,但命运不济,经历坎坷,许多年间背上有包袱,心中有阴霾,外化于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忧郁的;体现在经历方面,则从事过多种职业,从基层干部到印刷工人再到记者,几年前调到我们单位西藏文联编译室,承担了西藏民间文化整理的大课题,总算是英雄找到用武之地。读过《艽野尘梦》的第二天,因为那个悬念,我去了他家,一见面他就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天昏地暗。不过你要的答案在司马阿罗那里,还是欣赏一下这件宝贝吧——我终于找到了,徐岚的旧物! 徐岚是谁?这木雕又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有三四百年了,这木雕虽已残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几天前刘先生邀约司马阿罗和罗丹,陪他去八廓街淘些旧东西。三人一进街口,罗丹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新气象:一位康女打扮的汉族女孩够漂亮,正在一个旧货摊上招揽生意。快步走上前去搭讪,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你是北京人吗,怎么在这里呢,跟摊主阿西是什么关系?(阿西是拉萨人对康巴妇女的泛称,含有调侃的意思。) 女孩老练地应付,看来见多了这号人物,没有正面回答一个无关的问题,只是笑嘻嘻地推销那些旧货:你看这银鞘,至少是一百年前的,这样的镂刻技术没有传人了;还有这个,合金工艺也是失传了的;看这木雕菩萨,多么经典……紫檀木的…… (《如意高地》马丽华/著《十月》长篇小说卷2006年4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