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的一个晚上，我的手机响了，传来了一个意外的声音：“我是米玛拉姆，我在上海！明天来看你！”

　　米玛拉姆！真是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上次我们见面是什么时候？呵，那还是在她学成毕业，即将离开上海回西藏去的时候——四十多年前了！

　　记忆的窗口就这么一下子打开了。

　　米玛拉姆是上海戏剧学院招收的第一届藏族表演班的同学。

　　那时的藏族班同学大都出身贫苦，有的父母是农奴，有不少本身就是农奴。他们极为纯朴。

　　记得他们刚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不会说汉语，我们交谈要通过翻译。有的同学愣愣地望着窗户发呆，说：“这窗户上的玻璃，只有土司贵族家里才有，我怎么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呢？”有的女生不会上卫生间，也不会用卫生巾，生活上的事都要老师一点一点教起来，更不知演戏为何物。但是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翻身感，他们十分珍惜来校后得到的一切，所以对学习极为认真勤奋。学汉语，学文化，学表演，练基本功，进步可说是飞快。后来在电影《农奴》中担任主角的大旺堆，来校时已经快三十岁了，我亲眼看见他在练功房里咬着牙压腿，劈叉，硬是不肯输给小年轻。

　　他们入校的时候，我们班正进入二年级，宿舍也在同一层楼，两个班同学关系特别密切。我们陪藏族同学一起游上海，逛城隍庙，每年都跟他们一同过藏历年。

　　藏历年，总是在寒假里。那一天，我们这些家在上海的同学都回到学校，和藏族同学一起欢庆一整天。教室的桌上，堆满了糌粑、青稞酒和各种果子；大家唱着藏歌，跳着藏族舞蹈。歌声，笑声，全是打心坎里流淌出来的！音乐学院当时也有几位藏族同学，总是来和戏剧学院的藏族班一起过年。他们当中还有当时正在上音学习的才旦卓玛。过年的时候，她总是特别开心，拉开嗓子不停地唱歌，全是藏族最原生态的民歌，而我们也总是听不够！可惜那时候录音设备不普及，没有把她的歌录下来，多么遗憾！

　　米玛拉姆是他们当中几个年纪最小的同学之一，来学院时才16岁，一脸的稚气，总是不说话，躲在一边看着大家，偷偷地笑着。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她一句汉话也不懂。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她亲近起来的，大概因为我也是班上年纪最小的，特别能够体会她的感觉吧。我们成了好朋友。

　　米玛虽小，却很懂事，心地也善良。他们班在校的后两年，正逢“困难时期”，粮食定量，我记得自己的定量是每月21市斤。蔬菜也稀少，食堂供应的常是花椰菜的边叶和小手指粗的胡萝卜；肉类更少吃到。当时对少数民族同学有特殊照顾，给他们的粮食供应定在每月36市斤。米玛每月却只吃半个月的粮，省下的粮票全上交了，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可她说，国家有困难，自己也该分担。她从小吃素，不沾荤腥，即使在那样的困难条件下，她还是把仅有的肉类让给班上的男同学吃。她不会说，但她总是在默默地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

　　1962年，这个班毕业了，他们的毕业剧目《文成公主》进京演出时引起了轰动，班禅活佛和中央领导都来看了戏。回到西藏，他们拍摄了电影《农奴》；组建了西藏第一个藏语话剧团——西藏话剧团，米玛拉姆也成了话剧团的一员。

　　以后的联系，就只有通信和电话了。我知道她结婚了，丈夫是藏族班的同班同学达娃，也是话剧团的演员。我认识他，一个高高的帅气的小伙子。

　　多年后的一天，我家里来了一位高挑漂亮的藏族姑娘，她介绍自己是上海戏剧学院新一班的学生宗吉，竟是米玛拉姆的女儿！还是小女儿！真难以相信，那个羞涩、稚气的米玛，已经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宗吉很有艺术气质，形象也好，她有米玛的清纯，还有达娃的俊气。她成了班上的尖子，毕业大戏里的女主角，在电影《喜马拉雅王子》中出演王后。有这样的女儿，米玛一定很骄傲。

　　都说，藏族人实在，对朋友，赤胆忠心；受人一点好，一辈子都会记着。米玛就是这样。每次有同学来上海，总有她带来的礼物；听说我心脏不好，觅了高原最好的藏药托人带来。可是，达娃病了，达娃走了，她却不愿让我分担她的痛苦，不肯把不幸的消息告诉我。

　　离开上海四十多年，这次，她在儿子和媳妇陪伴下，到南通去看望在那里的藏族中学学习的孙女，她说，怎么也要绕道来看看母校，看看老师和同学。

　　门铃响了，米玛站在门口，我们拥抱在一起，都说不出话。四十多年好像就是一瞬，但是，就这么一瞬，我们都是老年人了。她的脸上添了很多皱纹，可是那一笑，还是那样稚气，仿佛从没有经过岁月的洗刷。她已经会说很不错的汉语了，跟我说起很多过去和现在的事。说起话剧团缺少可靠的出纳员，就把她调去当出纳，“你学过吗？”我问她。“没有！只好一点点学着干呗，一直干到退休。”她吃吃地笑着。

　　说起她的孩子，大女儿是军区歌舞团的编导，在全国得过好多次奖；小女儿是剧团的主要演员；两个儿子都干得不错。她现在住着两百平米的房子，孩子们还都有汽车。　

　　她媳妇说米玛善良，是周围出了名的好人。邻居有什么难处，都会找她帮忙。有一次，她还把一个在家门口要饭的老人带回家，供养了半年，直到老人的女儿找来，把他接回去……

　　匆匆一面，第二天米玛就回去了。不久，电话里又传来她兴奋的声音：“我到拉萨啦！回来的路上，我去了峨嵋山，我上了金顶，看到佛光了！”

　　好人哪，好人是有福的。她看到了佛光，愿佛祖保佑米玛一生平安吧！

　　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责编：晶晶）